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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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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華

蕭景衍猛烈的咳嗽聲覆蓋住了阮如玉的聲音, 花姹見他反應如此之大,亦是手足無措,未曾留意阮如玉脫口而出的“隨之”二字。

蕭景衍唇色泛白, 映襯著斑駁鮮血,更顯駭然, 他咳完了毒血, 卻並未如花姹意料中的醒轉過來, 而是再一次倒了下去。

花姹眸色一緊, 匆忙擡指探他鼻息, 見他呼吸勻稱,經脈通順,這才放下心來,她沖著阮如玉笑笑, “沒事啦, 別擔心,等他睡醒就好了。”

阮如玉見她說得篤定,也松了一口氣,“有勞姹姑娘了。”

花姹擺擺手, 語氣輕松地說, “嗐, 你跟我客氣什麽啊, 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。”說著,她伸手拍了一下阮如玉, “我看今日你也嚇著了, 走啊, 我請你吃杯酒,壓壓驚。”

阮如玉搖頭, “不了,我想在這兒守著他。”

花姹眨了眨眼睛,一下子想起阮如玉方才餵他吃藥的那一幕,於是挑眉笑問,“如玉,你是不是喜歡裴義啊?”

阮如玉一怔,花姹端詳著她的神情,了然一笑,“哈哈哈,果然被我猜中了。”

阮如玉有些尷尬,畢竟花姹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“裴義”就是蕭景衍,為了穩妥起見,她也不想和花姹說明這一點,可是不說的話,好像又顯得自己很濫情……

阮如玉還在糾結,花姹已經湊了過來,一副“我都懂”的表情,“我早就想勸你了,這世間的好男兒這麽多,何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呢,沒成想還沒等我勸,你自己就想通啦!”

“嗯……”阮如玉尷尬地應了一聲,便將她往外推,“好啦阿姹,你快去找我阿兄吧,你不知道,你不在大梁的這些日子,他可想你了,對了,阿兄脾氣不好,說話也沒個正經,萬一哪句話不小心得罪了你,阿姹,你可千萬不要往心裏去呀。”

就這樣,花姹還沒說上半句話就被阮如玉“送”了出來,她扁扁嘴,扭頭瞅了眼緊閉的房門,抱怨道,“真是見色忘友。”

阮文卓瞧著她負氣的模樣,揚唇一笑,“花女俠,誰又惹著你了?”

“還不是你那個好妹妹,我才幫她把人治好,她就把我給攆了出來。”花姹眼珠一轉,又起了好奇心,她沖阮文卓勾勾手指,“過來。”

阮文卓抱膀走了過去,“怎麽了?”

“沐玄,你知不知道如玉和裴義之間的事兒啊?”

“呃……這個啊。”阮文卓撓了撓頭,“算是知道吧……”

花姹歡呼雀躍,很是興奮,“那你快和我說說,他們兩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”

阮文卓翻了個白眼,“阿姹你是不是——”

他話還沒說完,就見花姹柳眉一立,跺腳道,“怎麽?這麽快就不耐煩了?既是如此,我就走!”

阮文卓趕緊拉住她,“好了好了,我的姑奶奶,我錯了還不成嗎,真是拿你沒辦法。”

花姹心中得意,面上卻是一臉嚴肅,“還不快說!”

阮文卓琢磨了一下,半真半假道,“大概呢,就是如玉在追查先太子死因的過程中和裴義走到了一塊兒,他們兩個算是日久生情吧。”

“沒了?”

“沒了呀。”

花姹顯然並不滿意這個回答,“就這麽簡單?”

阮文卓覺得好笑,“不然呢,你還想聽什麽呀?你要是真有這個閑心,還不如去看散樂百戲呢,這不比聽人墻腳有趣?”

“誰聽人墻腳了?我不就是好奇,順嘴問問你嗎,看你說的,把我當成什麽人了?”

阮文卓摟住她的腰,聲音忽而變得溫存起來,“我也不知,你是我的什麽人。”

花姹垂眸掃了眼他落在自己腰間的手,似笑非笑,“沐玄,方才在客棧的時候,你不還推脫呢嘛,怎麽這會子這麽主動呀?”

“方才不是有事嗎,現下無事,阿姹可願意——”

話音未落,流光劍破風而嘯,向他迎面打來,阮文卓倉促旋身,擡掌震落劍鞘,落地時寒羽劍已然握在手中。

他看著笑意盈盈的花姹,牽唇道,“不願意就算了唄,阿姹,你這是幾個意思?”

“誰說我不願意啦。”花姹轉著手t上長劍,慢條斯理地說,“不過,你得先打贏我再說。”

阮文卓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“阿姹,你能不能有點女孩子的矜持,你簡直……”

花姹一揚臉,“我怎樣?”

阮文卓瞧她俏皮的樣子,真是又愛又恨,他一翻腕,將劍收在身後,“沒意思,不陪你玩了。”

花姹見他要走,果然中了計,連忙向他跑了過來,哄道,“沐玄,你就陪我打一場嘛,我好些日子沒和人動手了,你知道我的,一日不打,就渾身不自在。”

阮文卓強忍住笑,他腳下走得飛快,可餘光卻一直瞄著花姹的影子,待她走近了,他一個仰身便將她攔腰抱了過來。

花姹未曾料到他會使詐,身子一時失了平衡,她有些惱怒,才要舉劍,卻被他一腳踹飛。

懸在半空中的滋味並不好受,花姹斥道,“沐玄!你這個卑鄙小人!趕快把我放下來!”

阮文卓輕聲笑了一下,索性揚臂將她扛在肩上,他得意慵懶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回響。

“阿姹的身體多金貴呀,我怎麽能讓你累著呢,我抱著你走,如何?”

花姹咬牙,“阮文卓!你最好能一輩子都別把我放下來,否則,你看我怎麽收拾你!”

“嗤。”阮文卓擡指戳了戳她的臉蛋,別有深意地說,“好啊,我看過了今晚,你還有沒有力氣下榻走路。”

霜洗銀蟾,風載鉛華,琥珀色的月牙兒臥於瀲灩雲間,一千年,一萬年,月亮始終無悲無喜,兀自映照著滾滾紅塵,蕓蕓百相。

蕭景衍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,他睜開眼,第一眼就看見了伏在漆彩螺鈿木幾上的阮如玉。

她雖然睡著了,可她的手還搭在他的枕上,輕輕的,軟軟的,他伸手握住她的手,感受著從她身上傳來的體溫與心跳。

他薄唇微啟,極輕極柔地喚了一聲,“長卿。”

淚水漸次打濕了帛枕,斑駁疏淺,冰涼一片,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她,蒼白的嘴唇不自覺微微上揚,好似一彎新月,在漆黑的深夜漫開清冷的光暈。

能有這樣一刻,他很歡喜。

蕭景衍從前很幸運,什麽高位,什麽權勢,什麽摯友,什麽富貴,他從一出生就擁有了,可是漸漸的,他也都失去了,時殊事異,滄海桑田,唯有她還一如當初,陪在他的身邊。

他的腦袋有些痛,只隱約記得,方才似乎做了一場夢,一場很長很長的夢,從生到死,從死到生,明明是數百年才能過完的歲月,他卻在一瞬間就全都經歷了。

他牽唇一笑,也好。

死過一次的人才更能明白活著的意義。

蕭景衍躺得時間太久,驟然醒了,四肢難免有些酸麻,他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腳,卻意外發現身子比從前輕盈了不少。

他本來就受過重傷,在涅槃寺的那段時間又沒有得到醫治,反而被賈太後灌進去大把的毒藥,早就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呼吸自如,行動自若了,他也早已習慣了身上時不時傳來的傷痛,可如今被花姹治好,他反而納罕起來,自己該不會是真的死了吧?

不然,怎麽連呼吸都變得如此暢快了?

他的動作很輕,卻還是讓阮如玉覺察了,她擡起眼皮,便瞧見蕭景衍正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,見他無事,她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,她笑了笑,“你醒了?”

蕭景衍環顧四周,由於他之前從未來過文府內苑,故而更肯定了自己已經死了的這件事,他心疼地將阮如玉抱在懷裏,“長卿,能和你在一處,就是死也值了。”

阮如玉怔了一怔,旋即笑著推他,“隨之,你胡說什麽呢,這兒是文府!”

“啊?”蕭景衍聞言松開了她,“所以,我沒死啊?”

“傻瓜。”阮如玉擡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,“哪有這麽咒自己的,你不僅沒死,你還被阿姹治好了,你身上的那些餘毒呢,也都被肅清啦!”

蕭景衍深吸一口氣,果覺呼吸之間,胸中暢快,再也不像從前那般難受,他闔眼一嘆,再次將阮如玉擁入懷中,由衷感嘆道,“真好。”

阮如玉擡手撫摸他的如瀑烏發,“什麽真好?”

“活著真好。”蕭景衍默了片刻,將她攬得更緊了些,一字一頓,“有你,真好。”

阮如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“你才知道呀。”

“怎會。”蕭景衍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,柔聲道,“我一直都知道。”

阮如玉眸光微漾,仰臉吻了上去。

他的唇很涼,這一剎那,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孤寂,他的苦楚,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所有不甘,所有落寞。

她覺得難受,一直以來,他明明過得很苦,可他從來都沒有對她說過。

她有點想哭,卻硬生生扯出一抹笑來,她一遍遍吻他,試圖用溫暖與愛意撫平他的傷痛。

他們貼得那樣近,仿佛將心底的所有都撲開在了對方面前,可愛的,可恨的,歡喜的,哀切的,磊落的,不堪的,無一隱瞞,無一例外。

假使塵世如夜,天道不公,他們便是彼此唯一的光亮,哪怕荊棘遍野,亦能攜手同行。

起風了。

月華順著藤蔓紋霧轂紗帳潺澴傾落,郁郁流影融化在二人的唇齒間,暈開了一圈圈旖旎漣漪,如果時光可以停滯,他多麽希望是這一刻呀——

[獨家首發]

為了不讓人起疑,蕭景衍翌日一早就回了裴府。

此刻天還未大亮,清雲濯褪烏色,重重疊疊的飛檐盡頭漸次浮出一抹魚肚白,他原以為這樣早,裴府是不會有人醒的,誰料他才剛從角門潛入,就聽到苑內有兩個人在悄聲說話。

這角門所在的位置甚是隱蔽,平素也沒什麽人過來,蕭景衍聽聲音是一男一女,只當是有人私會情郎,也沒往心裏去,他沒有這份閑情逸致去偷聽他們的墻腳,才要擡步離開,卻忽聽那男子說道,“裴義不死,終是一件心腹大患。”

蕭景衍眸色一沈,這不是季青的聲音嗎?

他在建康獄可沒少受季青的折辱磋磨,他絕對不會聽錯。

自從蕭景衍打涅槃寺出來之後,他就一直在留意季青的動靜,可卻始終沒有查出季青到底是誰的人,萬萬沒有想到,原來禍起蕭墻,要殺他的人就在裴府之中。

他尚在沈思,便聽另一個女子也開口說話了,“上頭有吩咐,不準咱們動手,你可不要擅作主張,白白連累了我們夫人。”

蕭景衍原本還辨不出這女子的聲音,聽到“夫人”二字,卻是一下子想起來了,這丫頭是裴家繼夫人季詩婕的貼身侍女環佩。

蕭景衍以裴義的身份住進了裴府,雖然平素同季詩婕那邊的人沒什麽往來,但多少還是見過幾面的,故而有些印象。

季青,環佩,季詩婕……

蕭景衍心中一動,忽然想到一種可能,難道……

一陣悉悉索索的衣裳摩擦聲傳來,環佩啐了一口,“別動手動腳的,什麽意思!”

季青嘟囔道,“姑母說好了要把你許給我的,你這般扭捏作甚?”

環佩推他一把,恨得牙齒吱吱響,“你連這麽簡單的事兒都辦不明白,還指望著娶我?若不是你沒用,裴義三年前就死在牢裏了,哪能現在還在禦前活蹦亂跳的?如今他人在禦前,還有太後和皇上作保,你想動他,哼,下輩子吧。”

“我該做的可都做了,當年裴義重刑加身,不過就剩一口氣罷了,誰承想太後娘娘突然派人過來,橫插一手,我有什麽辦法?”季青湊到她跟前,語氣暧昧,“那可是太後娘娘啊,難道你想讓我為了你,去抗太後娘娘的旨不成?環佩,你也疼疼我吧。”

環佩伸手打落他不規矩的手,斜著眼睛說道,“說到底,還不是你辦事拖拖拉拉,磨磨蹭蹭,你要是動作利索些,早點下手了結了裴義的性命,哪還有後頭的那些事兒,我們夫人很不滿意,我也很不滿意。”

季青覺得委屈,“嗐,那你說,你們現在想讓我怎麽做?”

“別輕舉妄動!”

“可我當時對裴義下了那樣的死手,他怎麽可能不記恨我,我若不趕緊想辦法殺了他,他遲早會反過來要我的命,環佩,我害怕呀,你不知道,我這些日子覺都睡不安穩,總夢到裴義把我給殺了,我……”

環佩白他一眼,語氣頗為t不屑,“瞧你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吧,就你這樣,誰願意嫁給你。”

季青急了,“你這是什麽意思,難道你要反悔不成?”

環佩擡指撚開一縷青絲,慢悠悠地開口,“那可不好說。”

“不是……”季青氣得語無倫次,原地轉了好幾圈,“不是,我說環佩,做人得講良心,就算裴義的這件事情是我沒辦好,可我在北獄熬了那麽多年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。”

季青見環佩不作聲,又上去摟住了她,“北獄那地方冷得要死,若不是為了給姑母辦事,若不是為了娶你,誰願意在那鬼地方待那麽多年啊。”

“嗤。”環佩冷哼一聲,掙開了他的環抱,“你少裝,擺出這副可憐樣給誰看呀,你是為了我們夫人?騙鬼吧!你還不是為了順著我們夫人,攀上太後娘娘這棵大樹,我可是聽說,你對太後娘娘身邊的周寺人諂媚阿諛,曲意奉承,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呀。”

環佩拍了拍他的臉,“還幹爹,呸,虧你怎麽好意思叫的出口,我都替你臊得慌。”

季青紅了臉,為自己辯解道,“周寺人可是太後娘娘身邊的大紅人,你去問問,闔宮裏誰不管他叫一聲幹爹,這是規矩,懂嗎?”

環佩晃晃腦袋,“我一個內宅女子,不懂這麽多,我只是覺得好笑罷了,有些人明明是自己貪圖榮華富貴,功名利祿,卻還偏偏要說是為了我。”環佩揚唇笑了笑,歪頭盯著他的眼睛,“季青,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副德行呀,一個個說的比唱的都好聽。”

季青看著環佩的笑靨,不自覺又湊了上去,卻被環佩一個旋身躲開。

環佩瞅著他撲了個空的樣子,掩唇笑將起來,“可惜呀,我可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了,別人說什麽我就信什麽,甜言蜜語那一套對我沒用,季青,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,我呢,雖然年紀有些大了,可好歹是從裴家夫人跟前出來的正經體面人兒,你娶了我過門,傳出去也好聽,我說的對不對?”

季青皺眉,“環佩,你怎麽成這樣了,滿口裏都是算計,在你心裏,我就是這樣的人嗎?”

“難道不是嗎?季青,你捫心自問,我冤枉你了嗎?”環佩伸指戳著他的心,“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,可是青樓你少逛了嗎,樂子你少玩了嗎,騙騙別人可以,別把自己也給騙了。”

季青一把攥住她的手,“環佩,我發誓,我對你是真心的,外頭那些女人能和你比嗎,我跟她們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,再說何止是我啊,你放眼看看,有幾個男人是不逛青樓的?”

環佩用力甩開他,“季青,我不在乎你外頭有多少女人,我也不在乎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,你用不著跟我解釋這些。”

季青不解,“那你在乎什麽?”

環佩攤了攤手,“要麽,你大權在握,能讓我頤指氣使,備享尊容,要麽,你家財萬貫,能讓我豪擲千金,肆意快活,別的,都不好使。”

季青凝視著她,緩緩搖頭,“環佩,你怎麽變得這麽勢利,我現在都快不認識你了,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,你那麽幹凈,那麽純粹,你——”

環佩冷冷打斷了他的話,“做人總得圖點什麽吧,你沒權沒勢,沒錢沒礦,憑什麽讓我嫁給你啊,我在裴府雖然是丫鬟,可過得比主子還受用呢,你想不費一點事就把我給娶了,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。”她“哼”了一聲,繼續說道,“再說了,為什麽你們男人追求名利就是志存高遠,我們女人想要點什麽就是貪慕虛榮?這又是什麽道理?”

季青抿了抿唇,環佩的話又辣又毒,他竟是被她噎的無話可說。

環佩不耐煩地揮揮手,“行了,你先去吧,一會子府裏的人都醒了,你再不走,就該讓人瞧見了。”

環佩走了幾步遠,忽然被季青叫住,“環佩。”

她懶洋洋地站定,“還有什麽事兒?”

季青上前一步,聲音中透著一股子森然,“環佩,我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,我們都變了,我說什麽也都沒有用了,可有一樣,你得認,就算你不認,姑母也得認。”

環佩一下子猜到了他要說什麽,忙道,“行了,你別說了。”

“我為什麽不說?”季青冷笑一聲,“若沒有我,姑母能當上裴家夫人嗎?你又哪來的這份體面這份尊容,環佩,回去記得告訴姑母一聲,她若是想過河拆橋,咱們就一起死!”

環佩面容驚駭,回頭瞪視著他,“季青,你是不是瘋了?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?”

“怕什麽?”季青勾勾唇,擡指挑起她的下巴,“環佩,只要咱們還是一條船上的人,我就不會害你們。”

環佩聽他如此說,稍稍安穩了心神,她努力擠出一抹笑,“季青,你放心,無論如何,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,旁的不說,夫人可是你的姑母,她怎麽可能會害你呢。”

“姑母?嗤,古往今來,父子手足血肉相殘的事兒還少嗎,更何況是我和她了,我知道姑母從來就沒瞧得起我,她不過是看我好用,把我當成一把刀罷了。”季青似乎笑了一下,“可是,我這把刀雖然不值錢,卻也不是誰都能用的,萬一用不好,反而容易把自己給捅了,環佩,你說是不是?”

環佩看他瘋癲的樣子,有點慌了,只得好聲安慰,“季青,你不要瞎想了,我們夫人也是著急,怕你沒個分寸,不小心讓那裴義揪住了錯處,這才讓我來囑咐你兩句。”

“是嗎?”季青挑眉,“這麽說,你又肯嫁給我了?”

環佩撐著笑,敷衍道,“自然是要嫁給你的,不嫁你嫁誰呀,好啦,你快走吧,再不走就真讓人發現了。”

季青面上得意,“那你看著我走。”

“好。”

季青才轉過身去,環佩臉上的笑容立時就冷了下來,她低低唾罵了一聲,拽著裙子就往靜心堂跑。

蕭景衍悄聲跟在環佩的身後,一面走一面感嘆,花姹不愧是江湖高手,真是藥到病除,不光治好了他的傷,還讓他行動起來身輕如燕,半點聲響都沒有。

眼看環佩進了靜心堂,蕭景衍不好直接跟進去,他稍作思忖,縱身一躍,便悄無聲息地伏在了靜心堂的屋頂上,他輕手輕腳地卸了兩塊兒瓦片,順著縫隙望著屋內情形。

[獨家首發]

堂內供著佛龕,兩側蓮花芳郁,壁上懸有一聯,有道是,“諸法空相,不生不滅,不垢不凈,不增不減。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”[1]

季詩婕崇敬佛法,每日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來靜心堂誦經禮佛。

環佩見她雙眼閉合,神情肅穆,不甘貿然打擾,於是垂首侍在一旁。

木魚聲聲,佛煙裊裊。

蕭景衍瞧著季詩婕一臉虔誠的樣子,心覺好笑。

雲何應住?雲何降伏其心?[2]

季詩婕,你來拜佛,拜的究竟是佛,還是你的貪瞋癡念?你吃齋念佛,長跪不起,究竟是真的篤信佛法,心存良善,還是因為殺孽太重,寢食難安,來贖一贖自己的罪過呢?

怕只有天知道了。

季詩婕聽見動靜,睜開了眼,“回來了?季青怎麽說?”

環佩上前回話,“季青應下了,說是暫時不會輕舉妄動,不過——”

“有話就說。”

“不過,季青要奴婢提醒夫人,您能當上裴家夫人多虧了他,如若您對他不住,就休怪他翻臉無情了。”

季詩婕指尖泛紅,她用力扯碎了腕上珠串,霎時,一顆顆上好的小葉紫檀念珠劈裏啪啦,撒落一地,“放肆!他敢威脅我!”

環佩慌忙跪下,“夫人息怒。”

季詩婕咬著唇,“這個狼心狗肺的家夥,當年若不是我,季家早就把他們娘倆攆出季府了,他不說感恩戴德,還敢來和我討人情,他也配!”

環佩附和,“可不是,奴婢也覺得季青就是只養不熟的白眼狼,夫人,他既然起了這個念頭,可就萬萬留不得他了。他在廷尉獄待了那麽些年,咱們的事兒,他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,萬一他哪天真的瘋魔了,再把咱們給咬出來,且不要說牽連夫人,便是太後娘娘知道了,也絕不會放過咱們的。”

季詩婕聞言,輕輕一笑,“環佩,季青不是你的青梅竹馬嗎,你倒是狠的下心啊。”

“奴婢在裴府這些年也算是看透了,什麽郎情妾意,t都是哄人而已,奴婢不願將自己的未來托付在一個不靠譜的男人身上,故而,奴婢這輩子只忠心夫人一人。”

“很好。”季詩婕微一揚手,環佩趕緊扶她起來,“環佩,你能看明白這點,也不枉我多年費心調教,既然如此,那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去辦了。”

“夫人打算怎麽辦?”環佩頓了頓,“殺了他嗎?”

“那不是太可惜了嗎?我這個侄子雖然不聽話,倒也還算中用。”季詩婕凝望著輕渺煙霧,淡淡道,“太後娘娘不準我動裴義,可是我能管的住自己,卻管不了手底下的人,太後娘娘總不能怪我吧。”

環佩擡眼看她,“夫人的意思是?”

季詩婕撥了一下腳邊的佛珠,吩咐道,“馬上叫他們尋新的珠串來,本夫人還等著戴呢。”

“是。”

季詩婕扶著環佩的手,徐徐坐定,“對了,我方才說到哪兒了?”

“夫人說,您管不了手底下的人。”

“對,季青不是想殺裴義嗎,那就讓他去殺呀。”季詩婕笑容蠱媚,她招了招手,示意環佩附耳過來,仔細吩咐了一番。

環佩嚇得臉色直發白,季詩婕掃了她一眼,挑眉道,“怎麽?怕了?”

“沒,沒有。”

“欲成大事者,有幾個不是心狠手辣的,男人如此,女人亦是如此。”

環佩垂下頭,“是,夫人的話,奴婢都記住了。”

這時候,不遠處有人過來了,蕭景衍只得閃身躍入草叢,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——

“季青,你和裴義一起去死吧。”

太學。

今日無課,舞樂署的賬冊也都交給韓仕昌了,阮如玉難得有了半日清閑,她歪在窗邊,閑閑尋了本書翻看。

日光柔和,她擡指拂過帶著水墨香的書卷,纖細的指影落在字裏行間,她瞧著這一切,心中忽然安靜了許多。

阮如玉小時候經常去父親的書房翻書看,有時候一呆就是一下午,她很喜歡抱著書卷,臥在一個靜謐舒服的角落,從旭日暖陽看到皎潔清輝,那是一種很純粹的快樂。

自從走出了阮府,這種快樂,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了。

她看著指下文字,輕輕念出了聲,“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。”[3]

陽光突然黯了一半,阮如玉沒有回頭,只道,“小菁,你擋著我看書了。”

一只白凈修長的手扣在書卷之上,“看書不如看我。”

阮如玉仰起臉,瞧見是他,不由一笑,“隨之?你怎麽來了?”

金色的光悠然灑落,蕭景衍倚著窗格,白衣翩躚,仿佛是從雲間墜落的謫仙,眉眼疏淡,不染纖塵,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,順著她的指尖垂眸念道,“不可得而親,不可得而疏,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,不可得而貴,不可得而賤……”[3]

他念了一時,覺得有趣,笑道,“長卿年歲尚輕,怎麽也開始參禪論道了?”

阮如玉闔上書卷,“誰參禪論道了,不過是覺得說得有道理,一時看住了,這句話,我從前也讀過,卻不如今日感概萬千。”

她說著,微微擡眼,“隨之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說,這人世間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好,絕對的壞,絕對的是與非?”

“何出此言?”

“老子曰,和光同塵。”她攤開手,瞧著飛絮在掌間恣意飛舞,緩聲道,“我入局中,也說了許多違心的話,做了許多違心的事,我自問,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。”

蕭景衍若有所思,“長卿,你後悔了嗎?”

阮如玉搖頭,“我不後悔,即便我那時知道了你沒有死,我還是會這麽做,因為,我的心告訴我,我應該這麽做,我有太多的事想要實現,我只能這麽做。”

蕭景衍想了想,說,“長卿,你說得對,世間事,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,世間人,又何必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。”他伸臂環住她,輕聲低語,“無愧己心,足矣。”

“無愧己心,足矣。”她呢喃了一遍,笑了笑,“隨之,你說得真好,你總能在我迷茫的時候給我力量,從前如是,而今亦如是。”

蕭景衍拉著她的手,“長卿,你有沒有想過,給你力量的從來不是我,而是你自己。”

“我自己?”

“嗯,你自己。”

阮如玉似乎明白了他的話,她倚在他的身上,憧憬道,“隨之,等有一天,我們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了,我們就去找一片竹林,養花、下棋、釣魚、種菜,你說好不好?”

蕭景衍聞言一笑,“你不想做官了嗎?”

“想啊,當然想,我是說等我做完了官,再去做這些。”

“為什麽不現在就去?”

阮如玉微微揚眉,“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的,不是嗎?”

蕭景衍點點頭,“好啊,等你哪天有閑心了,隨時喊我。”

阮如玉想起一事,重新坐直了身子,“對了,韓仕昌那邊怎麽樣了?賬冊有問題嗎?”

蕭景衍見問,神情一肅,“有問題,問題還不小呢。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舞樂署的賬冊明面上條分縷析,錢財出入皆有名目,可實際上,許多事項所用的金銀已經超出了正常範圍。其實一筆錢從拔下來,到真正用出去,難免要被經手之人順走一些,所用數額超出規制,也是正理,只是舞樂署的超出數額如此之大,倒是要讓人疑心,這筆錢到底是被多少人貪汙了?”

“你的意思是?”

蕭景衍正色道,“有人用舞樂署洗錢。”

阮如玉斂眉思忖,“除了那個女人,再沒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了。”

“我也是這樣想,所以,我已經讓韓仕昌整理出幾筆巨大款項所對應的時歲年節,順著時間一查,就能找到這些金銀的真正去向。”

“那——”阮如玉猶豫了一下,“等查清了,你要去稟報皇上嗎,如果這樣,你就真和太後撕破臉皮了,萬一我們這次扳不倒她,你可就危險了。”

“皇上素來不喜貪墨之事,凡有犯者,必加嚴懲,只是——”蕭景衍想起了任歸同自己說的話,不覺皺眉,“若這個人是太後娘娘,皇上倒還真未必會下死手。”

“那你打算怎麽辦?”

“到時候,找個人,替我們出這個頭。”

“韓仕昌嗎?他膽子可小得很,即便他真的痛恨賈家,也不敢冒這個風險。”

“韓仕昌是商賈子弟,最是精明,自然不肯在勝負未分時,出這個頭,我本來也沒指望他。”

“除了他,還能有誰?”

蕭景衍淡淡一笑,吐出兩字,“季青。”

“季青?”阮如玉詫異道,“他不是你的仇人嗎?他怎麽可能會幫你?”

“季青害我,不過是為了權勢罷了,對於季青這樣的人來說,哪有永遠的仇人啊,利來利往,利盡利散,都是尋常,他現在已經心生不滿了,只要我稍一挑撥,他就能為我所用。”

“可是——”阮如玉擡眸看著他的眼睛,“隨之,你不恨季青嗎?”

蕭景衍沈默了一下,“應該是恨的吧,可是恨得久了,也就不恨了。”他牽唇笑了笑,“畢竟比他可恨的人多了去了,若是每個人每件事我都要恨上一恨,那我還活不活了?”

他說得輕松,可她聽著,卻只覺得心疼。

蕭景衍擡指刮了一下她的鼻頭,“好啦,馬上就是長公主的生辰宴了,長卿,我要送你一份大禮。”

阮如玉笑道,“什麽大禮呀?”

“這麽早說出來就沒意思了,到時候,你就知道了。”蕭景衍賣了個關子,“長卿,你一定會喜歡這份禮物的。”

“好啊,那我等著你的大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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